红藕香

很多年前，我在知乎上读到过一个问题，为什么感觉《三国演义》的谋略比《冰与火之歌》更厉害，而后者却更残酷？

有不少答主比较了关于中西小说写作角度和风格，其中一位答主甚至写文用举例，用三国的行文方式写了冰与火的一些章节，然后又用西方玄幻的叙述风格侧面叙述了董卓之死。

下面我要说的这本书，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是一整本楚汉西方奇幻AU。

《蒲公英王朝》，The Dynasty of Dandelion，作者是刘宇昆，我国著名科幻小说《三体》的翻译，8岁移民美国。

作为一个翻译家，他几乎是改编+翻译了2000年前的楚汉战争，这一套小说分三卷，第一卷叫The Grace of Kings，大概因为设定类似战国，有七国，所以被翻译的作《七王之战》，从张良刺秦一直写到项羽战死；第二卷叫The Wall of Storms，大概也许应该被翻译成《风暴之墙》，但是如果要在中国文化中为它寻找对于，应该是长城，这本写了汉朝刚刚建立后平定诸侯王、和匈奴之战，但是魔改了历史；第三卷还没出版。

第一部

有免费的在线网络版（手机版有免费全文，不知道为什么电脑版只有部分），被重新翻译回中文，文笔优美，但豆瓣很多人表示作为原创读实在是史记翻版、索然无味。

我反正是抱着看同人找粮吃的一颗心跑去看的。

但它毕竟不是一篇真正的AU同人，所以当我读到它一些个作者人色彩浓重的枝蔓的情节，我觉得它并不真的代表作者的历史观，反而是代表作者的某种审美——它想着如何处理一些情景的细节，才能更容易被当代人（包括作者和读者）认同。

文学也是一种艺术，善用文字的人和善用镜头的人可以把一件很残酷的事情变得很优美。

比如《项王本纪》和《樊郦滕灌列传》出现过的刘邦推子女下车的事情：

汉王道逢得孝惠、鲁元，乃载行。楚骑追汉王，汉王急，推堕孝惠、鲁元车下，滕公常下收载之。如是者三。曰：「虽急不可以驱，柰何弃之？」於是遂得脱。

——《史记·项王本纪》

在翻译家笔下的玄幻世界里是这样的：

 蕾纱娜(戚姬)与姬雅(吕雉)目光相接。蕾纱娜(戚姬)转身给了库尼(刘邦)一吻，便要下船。她因快要临盆，动作十分艰难迟缓。

“不，不。”姬雅(吕雉)道，“你跟库尼(刘邦)和孩子们一起走。我和素妥与奥索留下。我跟马塔(项羽)打交道这么多次了。不会有事的。”

库尼(刘邦)脸上充满焦虑与痛苦，表情扭曲。“不行。你们俩留在船上。我下去，我要亲自和马塔(项羽)交涉。”

众人纷纷表示反对。民恩的声音最大：“你要是不走，这事便没了意义。加鲁大人(刘邦)，你必须离开，这样才能营救我们，或是给我们复仇。”

库尼(刘邦)看看姬雅(吕雉)，又看看蕾莎娜(戚姬)，再看看姬雅(吕雉)，再看看蕾莎娜(戚姬)。他突然转向两个孩子，跪了下来。

“缇沐(孝惠)，曦拉(鲁元)。”他罕见地用了正式名称呼他们，“你们要为我做件勇敢的事，好不好？”

他将两个孩子抱到舱门口，叫素妥过来接应。

“你疯了。”姬雅(吕雉)喊道，“你怎么会想到这么个主意？”

“马塔(项羽)不会伤及小孩。”库尼(刘邦)说，“无论如何，我不能把你们俩留下。孩子可以再生，你们却无可替代。”

“姬雅(吕雉)说得对。”润·柯达道，“你这是疯了。”他挡住舱门，将孩子推回飞船上。库尼(刘邦)仍大喊，叫素妥上前，把孩子往外推，润又把他们推了回去。素妥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

“够了，别闹了。”姬雅(吕雉)道。她坚决地将库尼(刘邦)推回舱中，弯腰吻了一双儿女。随即她又转向蕾莎娜(戚姬)：“妹妹，他们就托付给你了。”

——《蒲公英王朝：七王之战》第四十六章

无论刘邦的粉丝如何辩白战争年代命如草芥，刘邦自身难保，我都很不喜欢历史上刘邦对子女的态度。但是小说家的艺术处理让刘邦和他的儿女，他和吕后的故事变得艺术和唯美了，甚至有点战争与权力之间的爱情悲剧感。

她(吕雉)梦到一个男人，他穿着简朴的灰色棉质短袍。

“你能带给我什么？”她问道。 

“艰苦，孤独，长久的心痛。”他说。 

她看不到他的脸，但很喜欢他的嗓音：温柔，认真，但也听得出一丝笑意。 

“听来并非一段良缘啊。”她说。 

“良缘不会被诗书传颂。”他说，“我们一起忍受的每一次痛苦都将换来加倍的欢乐。千年后，人们仍将传颂我们的故事。”

——《蒲公英王朝：七王之战》第四章

你很难说这是不是刘邦和吕雉了，故事是太史公的，但是填充的人物细节全部来自于一个现代人。这位库尼（刘邦）年轻机灵又世故，姬雅（吕雉）坚强自立，刚刚嘲讽地拒绝了一位追求者，宁可当个老姑娘，他们相识在吕家的宴会上，并没有历史上那种悬殊的年龄差距。也许同人圈有人愿意写刘吕的故事，写出来也是同样优美的OOC。

项羽和虞姬也是，高冷得有几分话剧的荒诞。

他将匕首丢在地上，仓皇离去。

弥拉(虞姬)继续绣花。

她的风格变得愈加抽象，蓄势待发，愈发神似而形不似。几根粗略的线条，稍许勾勒出一个身影，便是她所绣的马塔(项羽)身形，衬以一片破碎线条与混乱色彩的背景，这便是他小心建立的天下正在分崩离析。她在他周围绣出点点星芒，那既是旋转的剑影，也是绽放的菊花。

（注：项羽的王朝叫菊花王朝，与刘邦的蒲公英对应）

他将她绣的帕子小心装框，分赏给令他满意或是立功之人。马塔(项羽)的诸位司令顾问都争讨弥拉(虞姬)的绣工，将之视为霸主青睐的标志。弥拉(虞姬)本人似乎觉得颇为有趣，但帕子绣罢，她便不再在意其去向。

——《蒲公英王朝：七王之战》第四十五章

但是真正让我好奇地打开这本书的原因不是刘吕戚大三角，也不是项羽虞姬，或者是搞基的樊哙，而是有人说——韩信被性转了！！！

于是我去读了。怎么说呢，第一部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石破天惊。它总体的走向和历史实在没有什么区别。

如果抛开成见，对于小说，连性转都变成了一个很顺畅的设置，历史原型的一切弱小有了天然的理由，一切高傲都有了女权的背景。

韩信对应的人物叫济恩，英文名是GIN。作者8岁就出国了，可能也没看过日漫比如《名侦探柯南》，所以他肯定不理解我的笑点，我发现原型是韩信的这个姑娘，重名了满是卧底的黑衣组织里唯一兢兢业业的好员工琴酒同志，笑了整整一分钟。

作者的私设特别多，但忘掉原型是谁，这个人物还是挺带感。

 不多久钱便用尽了，她面临一个选择：或是卖身，或是偷盗。

她选了偷盗。

一伙贼子收留了她。“小姑娘做贼自有一些优势。”贼帮首领“灰鼬”对她说道。济恩没有应声，她的注意力完全放在饱腹的那碗热粥上。她上次吃饭还是三天前的事。

“你很敏捷，看起来也令人无须防备。”“灰鼬”又说道，“很多人看到一伙少年，便会本能地走到街的另一边，但孤零零的一个小姑娘讨食，便会令人同情，放下戒备。你可以面带微笑，缠着他们买花，趁机摸了他们的财物细软。”

济恩觉得他听起来挺和气。大概是因为他是第一个没把她仅仅当成一块肉看待的男子，而是把她当做徒弟、同伙，当做人。

不过当然，做贼的日子也并不轻松，济恩还学会了打架——有时别人也想偷她的东西；有时她被当场捉住，巡警可不会怜惜她。贼帮告诉她，因为她是女儿身，便必须尽力发挥自己的微弱优势。

她最大的优势便是别人都以为她不会打架，但这也只给了她仅可利用一次的短暂机会。她不能像男孩一样虚张声势、嘲讽吹牛。她必须摆出一副楚楚可怜之态，而后突然奋力一击。她攻击的部位是双眼、喉结下的凹窝、裆下。她会毫不犹豫地用上指甲、牙齿或是秘藏的匕首。她要么顺从投降，要么一击制胜。没有其他选择。

——《蒲公英王朝：七王之战》第四十章

女版韩信的CP是张良。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CP的粉，只是好奇心害死猫。

他们的第一部里看起来还不错，因为这是一个奇幻AU，所以女版韩信负责战争，张良负责制造各类奇幻工具。然后，没有任何描写地，他们就在一起了。

战争结束后，他们就一起回到了楚国。他们从此快乐地生活在了楚国了吗？毕竟张良和韩信在一起韩信还怎么被阴死呢？

当然没有。作者还写了第二部的。

和历史差不多的剧情被我自动忘记了，下面全是高能预警！

关于女版韩信的剧情是这么进行的：虽然有CP了，奇幻版张良也在楚地呆了一段时间，但奇幻版张良是个鲲鹏一样的人物，热爱探索世界，厌恶政治，和女王版韩信政见不合，追求不同，于是跑去云游了，定期寄回游记。

奇幻版本张良走后，女王版韩信身边的人换成了两个姑娘，傻乎乎被奇幻版吕雉利用的Zomi，和小姑娘Aya。

她们是谁呢？

GIN(女版韩信)对Zomi说，“You are the daughter of his mind as Aya is the daughter of his flesh.”（Chapter 29，Wall of Storms）

He指Luan，奇幻版张良。作者大概真的是个CP粉，但是迫于张良在，剧情无法进行下去，只好又让自己的CP异地了，但他不甘心啊，就找了两个代替品（不是！）。

作者还解释了一下为什么这个CP生孩子都没能HE：Gin没有告诉Luan他们有了Aya的事，因为她太骄傲了，骄傲到不肯用养育子女的责任来挽留Luan。她希望Aya为自己的成就骄傲，而不去幻想她父亲的成就，所以也缄口不谈Luan。

总之奇幻版张良走了，故事回到了正轨，勉强地。

下面你将看见作者如何将故事揉在一起，弄出一个魔改版结局来。

因为作者起的人名太拗口，我就直接用历史原型的名字了。

和女版韩信对立的一开始就是吕雉，因为女版韩信和戚夫人在战争中共事过，关系不错，吕雉感到芒刺在背，恰好这个韩信非常傲慢，佩剑上殿，顶着给吕雉的高压严打给穷人特殊晋升通道（刘邦的孩子央求的），有战功的功臣一起开party抱怨吕后时喝多了许诺说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你们边缘化，总之游云梦的事情就从由刘邦负责变成了由吕雉和萧何负责。

找了一堆韩信疑似叛国的理由之后，韩信被喊入京中，拘禁了，是萧何动的手，韩信还自己吐槽了一句成败萧何。

She（女版韩信） wanted to laugh. Her success on the battlefield had never been based on her swordsmanship, and yet here the empress was treating her like a cornered wolf, a thrashing shark, another Mata Zyndu（项羽）. She let herself be bound. 

“Gin Mazoti,” said the empress（吕后）. “Do you confess your sins?” 

Gin heard the sharp clang of dozens of swords being unsheathed at once. She couldn’t get up because she was tied in place, and she no longer had her sword with her. She felt the tips of a few swords pressing against her back. 

She laughed mirthlessly. She realized that she wasn’t even surprised. 

“Cogo（萧何）, my old friend,” she said, “you are the cause of my rise. It is only proper that you are also the cause of my downfall.”

但是，但是，这是个云梦和钟室之祸二合一的剧情呀，所以韩信还没死。

此时匈奴入侵了。而且比历史上的匈奴强N倍。吕雉刘邦又跑来找韩信，有了那段“多多益善”的对话，但是韩信坚持必须给自己恢复名誉，才愿意出战。于是孝惠帝刘盈被派出，（历史上吕后强烈反对刘盈没有出征），上了战场，战败被俘虏。

韩信始终以吕雉公开道歉为谈判条件，刘邦则认为，统治者就像天神，是不能承认错误的。

刘邦给软禁中的韩信带了一柄剑。

She（女版韩信） strode over to one of the walls of the room, and, with a forceful thrust, plunged the sword into a crack between two of the stones. Then, with a powerful drive against the handle, broke the sword in half. 

Leaving the tip embedded in the wall, she came back and handed the broken sword to Kuni（刘邦）. 

“I’d rather break than bend to preserve a lie,” she said. “I’m tired of letting power wield us, Lord Garu（刘邦）. I cannot be your marshal unless you clear my name; you must fight this war on your own.”

Kuni got up, accept the broken sword, and left silently.

谈崩了。

刘邦只好去亲征，结果中了匈奴的诱敌之计，被俘虏，有小飞船试图点对点营救走他（这是个奇幻故事！），但是匈奴要屠城，所以刘邦放弃了，留了下来，由后方的萧何吕雉负责主持和匈奴谈判。

其中吕雉举棋不定，萧何主和，刘如意主战（……我猜是为了下一部兄弟争夺王位留下伏笔）。

吕雉又一次拜访了韩信，直言愿意妥协认错，恢复韩信的名誉，只要韩信救回刘盈、刘邦。但是韩信告诉她，此时的国家经过刘盈、刘邦两场失败，折损实在太严重，即使侥幸胜利，也必定会付出高昂的代价，无益于国家和人民。

韩信建议屈服并和谈。

吕雉非常失望。但是其实韩信也非常悲痛，因为对匈奴的战争中，在外云游的张良躺枪被害死了，（还记得这本书的CP吗？）他游历中写下的书被作为遗物交给了韩信。

韩信出去散心，正好赶上灯会，碰上一个装神弄鬼的楚国女巫，韩信表示不信命，但女巫把韩信拉到人群中，问众人对匈奴的看法，灯会上不同服饰、出身、信仰的人都聚集在一起，舞者各色的旗帜，大吼着回答：“作战！”

这个女巫是项羽的姨婆/姑妈，她把项羽的剑交给韩信，勉励韩信在战争中拿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

“This is Na-aroénna, the Doubt-Ender. My nephew was the last to wield it. Whenever he unsheathed it, he had no more doubt.”

 Gin(女版韩信) looked at Soto. “But he lost and died, and many died with him. His lack of doubt was wrong.”

 Soto shook her head. “You misunderstand. On that last night at Rana Kida, Mata released all his men from the obligations they owed him as their lord. Those who fought with him until his last stand by the sea fought willingly, having no doubt that victory was impossible.” 

Gin was silent for a moment. “I am not the Hegemon. The storytellers do not embellish my deeds with myth and legend. I’m just an ordinary woman who knows how to make a living with a sword.（大段落省略）I was not born with double-pupiled eyes, knowing that I was destined for greatness. I did not slaughter a great white python in the mountains and have rainbows point the way for my wife.” 

“There are no born heroes, and legends are just stories. Gin, you know that truth as well as I. But the world sometimes demands a man or a woman to step forward to embody the will of the many, and thus are legends and heroes born. True courage comes not from being certain and unafraid, but from doing what must be done even while being terrified and full of doubts.”

截取这段并不是因为我的CP属性（好吧截得这么详细可能有那么点原因），而是因为韩信说“但是项羽失败并且战死了，有许多人和他一起死去，他的毫不犹疑是错误的。”

韩信的结局很明显了。

前几段提过，虽然我不完全理解为什么，不过作者把刘邦的王朝叫蒲公英，把项羽的王朝叫菊，韩信的象征是梅花。

The winter plum was a poetic companion to the chrysanthemum. Just as the chrysanthemum was the last flower to bloom before the onset of winter, defiant against death, the winter plum was the first flower to bloom before the coming of spring, refusing to shield its powerful fragrance from frost and snow.

菊凌霜，梅傲雪。

而这一册书的最后，匈奴又一次发动袭击，韩信经过一个夏天的备战之后，分析说胜率是半对半，但是帝国就在分崩析离的边缘，于是决定带兵抵抗。整个战役的过程写了冗长的三章，过程难以赘述，总之混合着鲁莽的勇气和灵光一现的诡计，最后匈奴退兵，韩信战死。

The Marshal of Dara（韩信）, the dead Captain of the Palace Guards（汉将）, and the Great Pékyu （匈奴）froze. Bright sparkling arcs crisscrossed the three bodies connected by the Doubt-Ender（项羽的剑）. 

The jolt, carried by the tip of the sword, stopped the pékyu’s heart instantly, and coursed through the body of the marshal. She held on to the sword as her body went rigid until finally she was thrown off and fell backward against the deck.

我记得前几天还和圈内的小伙伴讨论过“提前杀死人物的问题”。有人在楚王任期上杀死韩信，这次这位翻译家决定让韩信战死沙场，并且铺垫了整整一本书。大概是大家都觉得死于长乐宫、薛定谔的谋反实在是太糟糕了吧。

……

本来我有很多想吐槽，但介绍剧情占用了我太多的精力，所以到后面我也忘记我本来想槽什么了。

对了，虽然我后半程一直用刘邦、项羽、韩信、吕后称呼故事里的这些人，不过归根结底，作者还是没有用这些名字。

在这个故事里刘邦叫Kuni，项羽叫Mata，吕雉叫Jia，韩信叫GIN。

终究只是一个奇幻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