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藕香

邯郸学步,刻舟求剑。

活在妄想中。

【楚汉/项韩】昔我往矣

  四十万汉军和十万楚军僵持在隆冬的垓下。北风卷地,草木枯折,天地间一派灰色,空中难觅飞鸟,林间不见走兽,有伙头兵背着长官,悄悄烹食了冻死的马匹。在汉军焦灼的期盼中,韩信终于踏破寒露而来。
  这是秦始皇病逝的第八年,秦王朝分崩析离的第四年,天下的动荡已经有了隐约可见一个结尾。

  汉军的中军帐外,警卫举着火把,警惕地肃立在星空下。一张精致的地图悬挂在账内,绸布上的墨迹还带着几分湿润。汉王手下的重臣名将绕着它围成一个圈,韩信站在最内圈,以剑为笔,向众人分析地势水文,敲定最后进攻的方案。
  当韩信说话的时候,没人敢插嘴。秦末的乱世中,他用一场场胜利换来的,不仅是富饶丰裕的土地、梦寐以求的王爵,还有难以撼动的威望。人们开始不停地赞美这个来自淮阴的青年,说他对行兵作战有着无限的想象力,说他连百万之兵信手拈来,说他天生是将才。当楚汉战争接近尾声,五军都听他号令,四十万人由他调遣,连汉王也站在韩信身后两步,把舞台让给他的大将军。——汉王刘邦就快要拥有天下了,诸侯王纷纷俯首称臣,项羽的土地被逐渐侵吞,刘邦唯一无法做到的,就是消灭项羽本人。
  但是韩信能。
  韩信的丰功伟绩已经随着战火传遍神州。他定三秦,破代灭赵,平定北方,击败了龙且带领的楚军精锐,占领了齐国。这场楚汉大决战之前,他在齐地忙于庶务,他客气又倦怠地接待了汉王派来邀请他共击项羽的使者,踌躇观望了许久,直到阵线又东推了数百里,汉王开出了条件,允诺事成之后把淮北之地作为给他的封赏,才翩翩而至。
  在一圈汉臣之中,韩信显得过分高挑和瘦削,他的黑发用一根兽纹簪仔细地绾在头顶,露出清癯锋利的五官,眉峰峭拔,双目深峻,几道昼夜跋涉而形成的暗影浮动在眼睑下方,但他自身那种令人嫉妒的年轻与锐气抵消了细节里的疲倦,使那看起来反倒像某种历经风霜的成熟。
  韩信站在众人中央,落落大方:“还请诸君放心。天下归心于汉,我军乘胜追击,楚军穷途末路;我军人多势众,楚军孤立无援;我军粮食充沛,楚军粮道断绝。明日一战,我军分五军围之,步步为营,必能胜。”

  “信为汉王领中军,先击楚军。”
  天刚蒙蒙亮,低斜的日光来不及将霜露晒干,汉军已经在江淮平坦的沃土上列阵集结。一个楚营里的哨兵听到了响动,片刻之后,整个楚营也醒了过来,开始陈兵呐喊。两军的旌旗在严风中竖起,汉军声势浩大,前、中、后、左、右,气势磅礴地分列五军,竖起片片戈矛,金属的反光与东方的晨光连成一色。楚军三面环敌,阵列则简单和迅速得多,骑兵在前,步兵在中,弩兵在后,每人间隔一丈站开。有那么片刻,战鼓还未响起,旌旗还未挥下,两军遥遥相望,各自按兵不动,似乎有周礼所载的上古遗风,君子不重伤,不鼓不成列,彬彬有礼,堂堂正正。
  但这种复古守礼的假象并不能持久。当朝阳高悬,霾雾散去,韩信向传令官点了点头,于是战场上响起铿锵的击鼓声,旌旗伴着鼓声挥舞,弓弩手跃步向前,漫天的箭雨致敬问候,一鼓完毕,韩信挥剑,中军士卒大喊着口号声,变阵冲锋。
  当两军兵车相错着擦过,汉军的长戈刺上了楚军的盾,两军的将领已经能隔着重重兵马,望见彼此的脸。
  绘着交龙与日月的旌旗下,韩信的盔甲反射着银光,他头顶的雉翎优雅地晃动着,彰显得面孔高傲又硬朗,只有一如既往精致得令他不那么像个军人的鼻梁与嘴唇上,能找出一点点属于当年执戟郎的天真和秀气。
  四年不会让一个人面目全非,但也足以让人抛却旧梦。
  与韩信相比,项羽的变化不算剧烈。那匹著名的乌骓上,依旧系着醒目的红缨和杏叶,马头的当卢依然华美得高调,项羽立于马上,还是威猛健美的西楚霸王。他看起来黑了些,嘴边的两撇小胡子明显变长了,蔓延到耳边,犹如横兀在唇上的两把刀斧。而他原本光滑饱满的额头上,竖立着几道沟壑,让人轻易想象出他皱眉发怒的模样,与他最近常常暴跳如雷的传闻不谋而合。
  项羽策马扬鞭,看起来神勇如昔。他大吼着挥剑,汉军听不清他到底喊了些什么,但他身边的楚军骑兵明显被他的激励,他们向着汉军汹汹而来,扬起的马蹄下,汉军的前排无处站立。
  韩信刚出楚军弩箭的射程,位于一个能将军令迅速传递到最前排的位置。他清晰地看见,汉军的前锋怎样在项羽带领的骑兵的冲击下不由自主地躲闪,战线犹如波浪般向后凹挤,勉力与楚军步兵厮杀的是波峰,被楚军骑兵踏倒的是波谷。
  亲兵将韩信紧紧围绕。楚汉间流传着一则笑话,楚军的军法里以勇论赏,故而项王的亲兵都奋勇杀敌,但汉军的亲兵不能过分忙于杀敌,因为他们得保着自家的麻杆将军,免得被治个“保护首长失职”之罪。此刻,韩信的亲兵比他本人更紧张,因为楚军声名在外的勇武,因为韩信所处的位置,也比平时更靠前。
  韩信的这种冒险并非全无收获。他对阵型果断地作出微调,军令被完美地传达,两军交接处的阵线如同山峦起伏,但连绵不断,并没有被撕裂。
  战争经常被通过数字的比拼推演。但如果只需要比国土的广袤,疆域的富饶,粮食的充沛,兵力的充足,本身就不会有战争了。
  战争是力量的对比,是指挥的艺术。只听过以一当十的将领,未有闻扭转乾坤的小兵。汉军密密麻麻地站在一起,如地上卷起的黑云,但韩信训练过他们,知道他们其实不过是草原上惊慌的鹿,是无法靠自己对抗群狼的。他必须为他的将士编织出虚幻的勇气来,战争的正义、在望的胜利、高亢的鼓乐、锐利的武器,他承诺他们、也鞭策他们。他必须比平时更靠前,以此告诉楚军,也告诉汉军,项羽吓不倒我。
  韩信真的不怕项羽。他也曾入过楚军,了解项羽的风格。

  “楚军悍勇,必不肯避战,反而以一当十,殊死相搏。”
  他曾经见证过项羽的胜利,也曾经目睹过项羽的失落,他分享过项羽的憎恨,也参与过项羽的复仇。
  当年楚军在定陶的大败,项梁战死,他作为一个小文椽死里逃生,到雍丘找到了楚军少将军。听闻项梁的死讯,善战如项羽也没能继续攻克下一个城池。他们颓丧地回到了彭城西面,作为项梁的旧部,韩信得到了郎中的官职。这给了他近身宿卫项羽的机会,并因此近距离地品味了项羽的绝地翻盘。
  那同样是一个冬天。
  项羽全军带着三日粮草,在夜色中渡过漳河,出现在朔风凌冽、白草满地的巨鹿平原上。韩信在冷风中点燃了火把,他透过摇曳的薪火望着项羽英姿勃发的脸,等待着到即将到来的清晨,心中惶恐不安、却又兴奋难耐。
  彼时秦国内部早已宦官当道,大厦将倾,但秦军还在胜利。楚地项梁身死,秦军将目标放在了刚刚自立的赵国上,而转攻赵地,赵国君臣被在巨鹿。楚军短暂地喘息之后,楚怀王派给项羽了一个与诸侯一起北上救赵的差事。
  以韩信的眼光来看,这是原本是一场放逐多过一场委任。项梁的死亡让楚军内部权力结构剧变,楚怀王收走了项羽的军队,但他只是个权术家,无法真正运用他们。当秦国的主力在赵攻城略地的时候,楚怀王希望有人能去袭击秦国的心腹重地,而当项羽请命时,怀王又一次顾忌起来。最终,刘邦被派去进兵关中,而项羽被任命为宋义的副将,前往巨鹿。
  主将宋义并不真的想救赵,诸侯没有人真正敢于救赵,他们寄希望于秦军的疲惫和困乏,希望有谁能替他们击败秦军。
  楚军在安阳停滞了四十六天之后,项羽干脆利落地完成了一场谋杀。当韩信意识到这场军变的发生,项羽已经提着宋义的头颅而出,对着楚军慷慨陈词。他的脸上还沾着宋义的鲜血,眼睛里带着属于原始的野兽的腾腾煞气,犹如下山之猛虎,出海之蛟龙。
  当项羽想做一件事的时候,他不计后果也要完成。
  秦与楚是世仇。项羽和秦军主将章郃、王离也有世仇。章郃杀了他的叔叔项梁,王离的祖父王翦杀了他的祖父项燕。这祖辈的仇恨给了项羽灭秦的雄心,给了他以四万楚军对三十万秦军的壮志。
  项羽策划这场战斗的序曲时,韩信就在他身边。与斩宋义的杀伐决断不同,与秦军交锋的前奏是舒缓的,是试探的。被选中的目标既不是章郃也不是王离,而是两将之间秦军运粮的甬道。秦军并未将对甬道的游击骚扰造成的损失太放在心上,但这种胜利的开端足以鼓舞项羽、鼓舞被困巨鹿的赵国将士。
  楚军在夜色中渡过漳河,寒风吹在项羽的脸上,火把照映着他刚毅的脸,破釜沉舟的疯狂在他的重瞳里面熊熊燃烧。
  项羽手下的将士刚刚杀羊宰牛,美食一顿,快乐地就好像不用考虑以后的日子。韩信在众人的饕餮狂欢中没有多吃,当他站在江边,执行项羽破釜沉舟的命令时,第一劈甚至没能凿穿船底。在楚军中,他从没担任过前锋,不负责制造鲜血,不负责争夺气势。他的剑几乎是崭新的,他总觉得自己不该去和无名小卒厮斗,大将的血才能为他祭剑。但现在他看不见敌人,他一剑劈他们向来时的渡船,把无路可退的绝望留给自己。
  韩信和几个士兵凿沉了第一条船。项羽为他们鼓掌高歌,在四万兵卒中掀起一阵怪异的狂热。在这绝望而又激情的氛围中,韩信古怪地想,你杀了楚怀王派来的上将军,如今无路可退,所以一定必须做出点什么成绩。不仅如此,你还绑架了手下的所有士兵,在漳河平原上,让我们和你一样无路可退。
  但是,他竟能与这种绝望的前进共鸣。他也成长在西楚的土地上,他也在战争中一无所有,他也想建功立业,他也想彪炳青史,他也想灭秦。
  楚军的执戟郎紧随着上将军,绕道到了秦将王离的背后。传说秦军吃人肉,喝人血,但是今天他们要向诸侯证明,这不过是一群吞食六国无辜百姓的怪物,虚张声势。
  项羽轻甲银枪,冲向敌将王离,他的重瞳内有熠熠辰星,肝胆中有巍巍昆仑,乌骓一声长啸里,都是气贯长虹的勇气与决心。
  如果成败在此一举,那生死何惧。
  韩信举起剑,金色的青铜器随着一声钝响刺入秦兵体内中,他将敌人踩在地上,汩汩的鲜血顺着他拔剑的动作涌出,沾湿了他的脚底。他顾不得检验对方的生死,就跟随部队向前冲去。一批无主的战马混入步兵中,刚刚有一位骑兵被箭射中,摔下了马背,他作为郎中翻上了马,驾马靠近了项羽,试图与他共同作战。但然后他发现项羽并不需要他的保护,项羽身边的敌军早已被项羽那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气势击退,这位楚国名将的后裔浑身浴血,奔向哪里,哪里就溃退出一片空白,于是乌骓蹄下所到之处自成一片领域,而项羽是这个领域内绝对的神祗。
  秦将王离,被项羽轻取。
  四万楚军奇迹般、史诗般赢下了接下来大大小小九场战役,作壁上观的诸侯军加入了战场,交战双方的兵力突然对等起来。韩信的胳膊因为激动地挥砍而脱臼,但是这无足轻重,他们取得了震惊中原的胜利,秦将战死、被俘、甚至自焚,秦军由章郃带领,退兵了。
  六国的冬天还没有结束,但一个战争的天才凭借一腔孤胆,推倒了大秦帝国最坚硬的那根柱石。

  “信将兵倍于楚,正面与楚军战。”
  楚军战马踏上了汉军竖起的盾,在盾的破碎和后倾中,跃向了后排。天降的马蹄踏断了步兵的脊胸骨,步兵向后畏缩,却又在后排前进的潮水中无路可退,枪兵涌了上来,整齐的长枪钉住了楚骑的马匹。被掀翻的骑兵下马挥砍,和步兵纠缠在一起,人的血和动物的血混在一起,兵戟声中响彻着绝望地嘶吼。腥臭味和惨叫声从前排飘到后排,后方压阵的刘邦军根本分不出它们来自敌方还是己方。
  项羽策马奔驰在战场,这个西楚贵族呐喊着举剑的样子,有一种可怕的感染力,当你是他的战友,你们仿佛唇齿一体,休戚与共,他愿意为你落泪,你愿意为他牺牲;当你是他的敌人,他好像随时要咬上你的咽喉,哪怕与你同归于尽。
  自巨鹿以来,天下皆恐项羽。因为项羽和别人不一样,他是一个习惯于面对挑战的男人,一个擅长于以少胜多的男人,一个即使知道敌人四十万大军压境,也敢于列阵迎战的男人。
  就像每一支面对项羽的军队,汉军的数量优势并没有成功化为形势优势。韩信在汉军中谨慎地穿梭着,亲兵替他斩断逃亡者的头颅,控制着汉军的阵线。
  汉军向前进攻的命令,已经悄悄变成了维持阵线、相互掩护后撤的命令。韩信有识人之智,更有自知之明。他是心思细密的、步步为营的,他会有分兵奇袭,他也会有正面强攻,但它们都是误差之内的计算,他知道自己毕生不会拥有项羽那种拔山兮气盖山的豪迈之姿。
  刀剑无情,战局诡谲。楚军的冲向整兵后撤的汉军,汉军伤痕累累的前线有了一道裂口,韩信迟疑了瞬间,舍弃了被割断的兵卒,重新聚拢出另一道防线。在一位伺机而动的强敌面前后撤,这舍弃本身也就是一种示弱。楚军兴奋地像闻到了血腥味的豺狼,加以猛攻,很快,那道裂口就变成了一道天堑,就如盘古劈开天地,共工撞倒不周山,形成一种不断延伸、无可挽回的伤痕。项羽又一次发挥了他超乎常人的敏锐观察力,一支由项羽本人带领骑兵斜突入进来,向韩信本人奔来。
  项羽在战场上总是凭直觉行事,他比大多数人更善于抓住稍纵即逝的时机,抓住长驱直入、绝地翻盘的突破口,因此总能赢得胜利胜利。而韩信,韩信天生喜欢变化,天生善于应对变化,别人大祭天地鬼神的时候,他在为各种存在的可能殚思极虑,为了一个布局彻夜筹谋,不经对手同意地,把所有人都拉上赌桌。
  韩信的作风就是这样,他抛出一颗骰子,五个面都是想要的点数,最后果然得到了那个意料之中的结果。
  项羽确实想杀他。

  “楚求胜心切,定以身犯险。”
  良将与庸军的区别在于,良将能把握军心,能好整以暇,能懂得驱使众兵也懂得驱使寡兵作战,能知可以战与不可以以战。
  不仅仅是项羽,韩信也知道该怎样以少胜多。
  同样是在赵地,同样是一支偏师,甚至有同样的故人。上次一韩信在赵国作战,是为了救陈余,这一次攻赵,正是要击败陈余。
  当时的韩信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大将军,刚刚殚精竭虑地把汉军送出汉中,挖空心思地水淹废丘,用自从巨鹿之后对项羽俯首称臣的章郃之死为自己积累了一点点威名。
  井陉险阻,韩信不可能瞒过陈余潜入。陈余甚至知道韩信手下不过数千人,根本不屑于使用任何战略战术。但韩信从不因他人的轻视自我怀疑,他制定了周密的计划,深知自己来就是为了取胜。他按照自己作战的习惯分兵两支,一支正面作战,一支直取敌后。奇袭是整个计划的核心,但负责奇袭的那支轻骑必须仰赖正面部队的牵制。用仅仅千人,正面对战陈余的赵军,不啻为天方夜谭。但恰好,韩信在赵国见过另一场天方夜谭。
  韩信一直没能复制项羽与子同袍的感染力,但他体悟了悲愤的力量,他学会化用别人的无路可退。
  他们的军队并非渡船而来,所以他没有釜需要破、舟需要沉,韩信向将士们描述胜利后的美好蓝图,然后让他们背着河,列阵排开。
  最优秀的那部分被他派去突袭,留在河岸边的士兵不会挽弓射箭,与市井小民无异,他把他们置于生死的边缘之中,只下了最简单的命令,让他们战斗。赵军惊讶于这块肥肉如此难啃时,另一小支汉军完成了韩信最诡诈的骗术,他们调换了赵军大营的旗帜,赵军误以为已经彻底失败,军心溃散,大败而归。
  只有汲汲于声名的聪明人会用这样铤而走险的战术,以绝望为刀剑,插入敌人的虚荣、轻疏和急躁的双目,击溃敌人软弱的躯体和内心。这一战之后,韩信石破惊天的阵法将会流芳百世,后世的野心家试图复制,但从未成功。而韩信本人也跻身为一种力量,他的名字化为了符号,城池对他望风而靡,而无尽的阴谋、离间、杀意在前方蠢蠢欲动。

  “吾等伺机而断之,必能破焉。”
  项羽举剑向他逼来,相隔不过十数丈。他可以在号角声中听见乌骓的蹄声,可以在血雾中看见项羽眼中的狂意。
  韩信手提佩剑,这次不是号令,而是砍杀。——楚军读懂了项羽的意图,有骑兵冲到了汉军主帅的面前,试图在千军万马中完成一次刺杀。韩信将他劈开,亲兵围了上来,捅断了这个刺客未完成的动作。
  这是楚军最接近胜利的一瞬间。
  汉军左右两侧刺入了楚军,他们就像枯木上的火舌一样窜出,孔藂领左军,陈贺领右军,韩信的嫡系绕到项羽身后,截断了楚军。
  诚然,项羽确实发现了击败汉军最有效的方式——杀死韩信,但韩信不是武斗家,他过分暴露的站位,并不是与项羽比谁的士兵更勇武、谁的策略更能激励人心、谁对战争更有控制力。韩信并没有强硬到用全部的汉军与楚军正面对抗,汉军数倍于楚,这意味着胜利有千百种方式。
  项羽以直觉洞察战机,韩信以谋算制造战机。项羽破敌以力,韩信破敌以巧。
  项羽义无反顾地追杀韩信,但是他的步兵根本不可能跟上他的意志。他折回身,终于意识到落入了陷阱。
  韩信重新发出号令,汉军围了上去,逼紧了孤军深入的楚骑。两军前线兵卒伤痕累累,项羽明亮的铠甲上斑斑点点洒着深黑的血迹,也许是他自己的,也许是别人的。那真蠢,韩信想,你该让别人为你流血,你该让别人为你立功,你该让别人为你谋杀我。
  他知道项羽不可能凭十万人击垮他了。项羽并没有可以赶来的援军,他的军队首尾断裂,也不再有反扑的能力。
  昔年楚营里,西楚霸王无所顾忌地将整个灵魂暴露给他的战友,他的执戟郎中也曾经深深地注视。于是他见过彷若天神的存在,也知道了一个神祗的极限。
  韩信远远地眺望了一眼项羽,策马退到一个刀剑无法伤及的位置。

  “楚兵尽粮绝,吾等吾等十重围之。亡必然楚亡不过时日而已。”
  曾有那么一段岁月,项羽站在人生之巅,世间枭雄对他拱手称臣,天下英才为他装点门楣。他胯下是普天之下最快的战马,案旁站着最夺目的美人,他收获无数人的倾慕、寄托无数人的渴望。
  韩信为他点燃松蜡,为他整理绢帛,他在执勤的时段整理谏言的词句,在行军的间隙绘制秦川的地图。但他把这些奉献得太迫不及待,于是他的才智与真情反倒无足轻重。
  有时候项羽心情好,看起来听进去了他的话,他甚至被给予过承诺,但是那些诺言失效得迅速。
  他劝项羽定都关中,项羽颔首说,我会考虑的。他劝项羽善待秦人,项羽抬眼问,我难道没有分寸?项羽嘉奖众人,按理他也应该得到一份,但是项羽似乎忘了,或者在项羽想起来之前他就离开了。
  韩信本人总是允诺那些他确定会做到的事。他按照惯例颁布激励将士的封赏:“传我的令给每一个将士,取敌将首级者,赐……”
  刘邦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他:“断项羽指、取项羽发,皆有赏,得其头颅者,赏千金,封万户侯。”
  刘邦也不会食言。

  韩信在霞光中,翻看着竹板上阵亡的名字。
  兵戈声几乎不可闻,几声荒腔走板的挽歌声飘飘荡荡。韩信低头听了一会,问:“是谁在唱《薤露》?”亲兵真的跑去问,回来回答他,是几个士兵,在悼念一个没了的百夫长。又自作主张地说,是不是让他们停下。  
  “停下作甚?”韩信惊奇地说,“那是一首楚歌,汉军听得懂,楚军更听得懂。你找那个唱歌的,请他领着将士一起大声唱,务必让楚军也听到。”
  亲兵领命而去,哀愁的挽歌被吼得金戈铁马。
  记忆如同水底的泥沙,被歌声一搅,全都浮上了心头。他想起他生命中见过的隆重的死亡,母亲的、将军的,他们最终都伴着这样婉转斐丽的悼念声入土。他想起当年自己把项梁的死讯从定陶带到雍丘,项羽沉默如死水的脸。夜晚他被冻醒的时候,听见远处,有人奏着楚国的挽歌,一板一板,荡气回肠。他掀开军帐,原来是项羽在低吟《薤露》。
  那个树一样高大,火一样炙烈的男人的精神世界和常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也会感慨生命脆弱如露水,也会在星光中泪如雨下。

  张良又组织士兵换着曲子轮流唱,汉军改唱了山鬼,又唱下里,都是楚地的歌。张良不是楚人,不懂楚韵,但并不重要,攻心其实也不需要共同的国籍。
  凌晨就传来了项羽丢下大军,突围而走的消息。
  汉王让手下的心腹大将前往追击,韩信也懒得和他们争这最后的蝇头小利,留下来整编楚军的残部。
  韩信从凌晨忙到黄昏,楚人惶惶而泣了一整天,仍旧没有项羽的消息。
  韩信不由算起了项羽逃亡的时间,项羽半夜脱逃,快马加鞭早就逃之夭夭,说不定此刻都已经过了长江。
  那么项羽还有半个西楚,地方虽小,却有天堑可恃,汉军兵疲马倦,楚地民心未稳,一时半会拿不下来。项羽可以在那里喘息,他也可以回到齐国,那里多山环海,又兼鱼盐之利。他还有机会厉兵秣马,那么天下之争也能保留一点点悬念。
  但如果事情简单一点。
  依照与汉王之约,从这里到东海都将是他的领土,他将拥有自己的淮阴,也将拥有项羽的彭城。
  他在前来共诛项羽的路上路经了彭城,那里经过数次战役,已经被屠戮一空,没有什么值得他看望的。他可以在那之上建立一座新城,城门用青铜浇筑,城墙用大理石堆砌,把他的所有光荣和项羽的所有罪恶都一一刻在木板上,悬挂在城市中央,直到那里的人们把项羽忘却。
  项羽少年时发誓要取而代秦,如今秦朝亡了四年了。韩信曾惊艳与嫉妒项羽年少就拥有的成就,现在他将吞并项羽过往的一切光辉与屈辱——鲁地会是他的,彭城会是他的,垓下也会是他的。

  亲兵飞奔过来,韩信从他涨红了的脸上预感到了整个战争的结局:“汉王已经斩获了项籍的头颅。”
  他轻轻颔首,不动声色地整理了仪容,步入中军帐中。席间早已一片沸腾,没人再唱歌了挽歌或者情歌了,此刻需要一些慷慨激昂、歌颂凯旋的高歌,因为他们所建立一个的王朝,将会长达四百年。
  在长剑与饭盆争奇斗艳的合奏中,一个苍白微肿、带着冰渣子的头颅在席间被传阅,汉王随口招呼了他两句,让他参与到狂欢前的最后确认中:“一起看看,是他吧。”
  于是大汉的大将军、副丞相、新齐王捧起旧主的头颅,只看了一眼,就肯定地说:“是他。”



END

评论(20)
热度(531)
  1. 共3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红藕香 | Powered by LOFTER